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門人漺丸川錄

 

【201】正德乙亥,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。先生與甘泉先生論「格物」之說。甘泉持舊說。先生日;「是求之於外了。」甘泉曰:「若以格物理為外,是自小其心也。」九川甚喜舊說之是。先生又論「盡心」一章,九川一聞卻遂無疑。後家居,復以「格物」遺質。先生答云:「但能實地用功,久當自釋。」山閒乃自錄《大學》舊本讀之,覺朱子「格物」之說非是: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,物字未明。已卯歸自京師,再見先生於洪都。先生兵務倥傯,乘隙講授,首問:「近年用功何如?」九川曰:「近年體驗得『明明德』功夫只是『誠意』自『明明德於天下』,步步推入根源,到『誠意』上再去不得,如何以前又有『格致』工夫?後又體驗,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,以顏子『有不善未嘗不知,知之未嘗復行』為證,豁然若無疑;卻又多了『格物』工夫。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?只是物欲蔽了;須格去物欲,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。又自疑功夫顛倒,與『誠意』不成片段。後問希顏。希顏曰:『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,極好。』九川曰:如何是誠意功夫?希顏令再思體看。九川終不悟,請問。」先生曰:「惜哉!此可一言而悟,惟濬所舉顏子事便是了。只要知身、心、意、知、物是一件。」九川疑曰:「物在外,如何與身、心、意、知是一件?」先生曰:「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,身也,非心安能視、聽、言、動?心欲視、聽、言、動,無耳、目、口、鼻、四肢亦不能。故無心則無身,無身則無心。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,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,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,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,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,只是一件。意未有懸空的,必著事物,故欲誠意,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,去其人欲而歸於理,則良知之在此事者,無蔽而得致矣。此便是誠意的功夫。」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。又問:「甘泉近亦信用《大學》古本,謂『格物』猶言『造道』,又謂窮如窮其巢穴之窮,以身至之也,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體認天理:似與先生之說漸同。」先生曰:「甘泉用功,所以轉得來。當時與說「親民」字不須改,他亦不信。今論『格物」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,只還他一物字便是。」後有人問九川曰:「今何不疑物字?」曰:《中庸》曰:『不誠無物。』程子曰:『物來順應。』又如『物各付物』『胸中無物』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。」他日先生亦云然。

 

【202】九川問:「近年因厭泛濫之學,每要靜坐,求屏息念慮,非惟不能,愈覺擾擾,如何?」先生曰:「念如何可息?只是要正。」曰:「當自有無念時否?」先生曰:「實無無念時。」曰:「如此卻如何言靜?」曰:「靜未嘗不動,動未嘗不靜。戒謹恐懼即是念,何分動靜?」曰:「周子何以言「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?』」曰:「無欲故靜,是「靜亦定,動亦定』的定字,主其本體也;戒懼之念,是活潑潑地,此是天機不息處,所謂『維天之命,於穆不已。』一息便是死,非本體之念即是私念。」

 

【203】又問:「用功收心時,有聲、色在前,如常聞、見,恐不是專一。」曰:「如何欲不聞見?除是槁木死灰,耳聾、目盲則可。只是雖聞、見而不流去便是。」曰:「昔有人靜坐,其子隔壁讀書,不知其勤惰。程子稱其甚敬。何如?」曰:「伊川恐亦是譏他。」

 

【204】又問:「靜坐用功,頗覺此心收歛;遇事又斷了,旋起箇念頭去事上省察:事過又尋舊功,還覺有內外,打不作一片。」先生曰:「此『格物』之說未透。心何嘗有內外?即如惟濬今在此講論,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?這聽講說時專敬,即是那靜坐時心。功夫一貫,何須更起念頭?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功夫乃有益;若只好靜,遇事便亂,終無長進。那靜時功夫亦差似收歛,而實放溺也。」後在洪都,復與于中國裳論內外之說,渠皆云物自有內外,但要內外並著功夫,不可有閒耳,以質先生。曰:「功夫不離本體,本體原無內外;只為後來做功夫的分了內外,失其本體了,如今正要講明功夫不要有內外,乃是本體功夫」是日俱有省。

 

【205】又問:「陸子之學何如?」先生曰;「濂溪、明道之後,還是象山;只是粗些。」九川曰:「看他論學,篇篇說出骨髓,句句似鍼膏肓,卻不見他粗。」先生曰:「然他心上用過功夫,與揣摹依倣、求之文義自不同,但細看有粗處。用功久,當見之。」

 

【206】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,問:「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,然難尋箇穩當快樂處。」先生曰:「爾卻去心上尋箇天理,此正所謂理障。此閒有箇訣竅。」曰:「請問如何?」曰:「只是致知。」曰:「如何致?」曰:「爾那一點良知,是爾自家底準則。爾意念著處,他是便知是,非便知非,更瞞他一些不得。爾只不要欺他,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,善便存,惡便去,他這裡何等穩當快樂;此便是『格物』的真訣,『致知』的實功。若不靠著這些真機,如何去格物?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,初猶疑只依他恐有不足,精細看,無些小欠闕。」

 

【207】在虔與于中謙之同侍。先生曰:「人胸中各有箇聖人,只自信不及,都自埋倒了。」因顧于中曰:「爾胸中原是聖人。」于中起不敢當。先生曰:「此是爾自家有的,如何要推?」于中又曰:「不敢。」先生曰:「眾人皆有之,況在于中,卻何故謙起來?謙亦不得;」于中乃笑受。又論「良知在人,隨你如何不能泯滅,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,喚尥怍娀,地還忸怩;」于中曰:「只是物欲遮蔽:良心在內,自不會失,如雲自蔽日,口何嘗矢了;」先生曰:「于中如此聰明,地人見不及此。」

 

【208】先生曰:「這些子看得透徹,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偽,到前便明,合得的便是,台不得的便非,如佛家說『心印』相似,真是箇試金石,指南針。」

 

【209】先生曰:「人若知章良心訣竅,隨他多少邪思枉念,這裏一覺,都自消融;真箇是靈丹一粒,點鐵成金。」

 

【210】崇一曰:「先生『致知』之旨發盡精縊,看來這裏再去不得。」先生曰:「何言之易也上再用功半年看如何,又用功一年看如何。功夫愈久,愈覺不同,此難口說。」

 

【211】先生問:「九川於『致知』之說體驗如何?」九川曰:「自覺不同:往時操持常不得箇恰好處,此乃是恰好處。」先生曰:「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。我初與講時,知爾只是忽易,未有滋味;只這箇要妙再體到深處,日見不同,是無窮盡的。」又曰:「此『致知』二字,真是箇千古聖傳之秘,見到一逼裏,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』。」

 

【212】九川問曰:「伊川說到體用一原、顯微無間處,門人已說是泄天穖:先生『致知』之說,莫亦泄天撥太甚否?」先生曰:「聖人已指以示人,只為後人揜匿,我發明耳,何故說泄?此是人人自有的,覺來甚不打緊一般,然與不用實功人說,亦甚輕忽,可惜彼此無益;無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,提撕之甚沛然得力。」

 

【213】又曰:「知來本無知,覺來本無覺,然不知則遂淪埋。」

 

【214】先生曰:「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,誘掖獎勸意多,方是。」後又戒九川云:「與朋友論學,須委曲謙下,寬以居之。」

 

【215】九川臥病虔州。先生云:「病物亦難格,覺得如何?」對曰:「功夫甚難。」先生曰:「常快活便是功夫。」

 

【216】九川問:「自省念慮,或涉邪妄,或預料理天下事,思到極處,井井有味,便繾綣難屏,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,用力克治,愈覺扞格,惟稍遷念他事,則隨兩忘。如此廓清,亦似無害。」先生曰:「何須如此,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。」九川曰:「正謂那一時不知。」先生曰:「我這裹自有功夫,何緣得他來:只為爾功夫斷了,便蔽其知。既斷了,則纆續舊功便是,何必如此?」九川曰:「直是難鏖,雖知丟他不去。」先生曰:「須是勇;用功久,自有勇。故曰『是集義所生者;』勝得容易,便是大賈。」

 

【217】九川問:「此功夫卻於心上禮驗明白,只解書不通。」先生曰:「只要解心。心明白,書自然融會。若心上不通,只要書上文義通,卻自生意見。」

 

【218】有一屬官,因久聽講先生之學,曰:「此學甚好,只是簿書訟獄繁難,不得為學。」先生聞之,曰:「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?爾既有官司之事,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,纔是真格物。如問一詞訟,不可因其應對無狀,起箇怒心:不可因他言語圓轉,生箇喜心:不可惡其囑託,加意治之:不可因其請求,屈意從之: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,隨意苟且斷之;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,隨人意思處之:這許多意思皆私,只爾自知,須精細省察克治,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,杜人是非,這便是格物致知。簿書訟獄之閒,無非實學。若離了事物為學,卻是著空。」

 

【219】虔州將歸,有詩別先生云:「良知何事繫多聞,妙合當時已種恨,好惡從之為聖學,將迎無處是乾元」。先生曰,「若未來講此學,不知說好惡從之從箇甚麼?」敷英在座曰,「誠然。嘗讀先生大學古本序,不知所說何事。及來聽講許時,乃稍知大意。」

 

【220】于中國裳輩同侍食,先生曰︰「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,食了要消化;若徒蓄橫在肚里,便成痞了,加何長得肌官?後世擘者博聞多識,留滯胸中,皆傷食之病也。」

 

【221】先生日﹕「聖人亦是『學知』,眾人亦是『生知』。」問曰︰「何如?」曰︰「這良知人人皆有,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,兢兢業業,疊疊翼翼,自然不息,便也是學,只是生的分敷多,所謂之『生知、安行』;眾人自孩提之童,莫不完具此知,只是障蔽多,然本髓之知自難泯息,雖問學克冶,也只憑他,只是學的分敷多,所以謂之『學知、利行』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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